县城的街道 受访者供图

用他们的话来说,“孩子去衡水上学,还能担心啥,孩子是奔他们的好前程去了。”

当“衡水中学”四字已演变成一个现象级话题被网友纷纷讨论时,相较参与对应试制度和教育本质的探讨,河北省张家口市南部一个县城的家长与孩子们更倾向于另一种选择:“好好努力,找法子到衡水上学。”

一位自称“老衡中学生”的当地人告诉芥末堆,“衡水中学不但被衡水人看作‘教育神话’,也备受县里父母的追捧。能考上衡水中学的孩子不仅能让家里人骄傲,还能让街坊四邻感到很有面子。”

乔志军同样也是县里想把孩子送到“衡水中学”读书的家长之一。乔志军家中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大女儿乔梦和二女儿乔馨已相继从衡水本地的高中毕业进入大学,三女儿乔雨在衡水五中念初二,最小的儿子还留在县里上小学。

“我们县的教育确实不行,现在刚上了初一的孩子就想着往衡水跑,有条件的都走了,剩下的是实在没办法的人家。”乔志军说。在他的努力下,从大女儿乔梦到小女儿乔雨,三姐妹通过不同的方式逃离本地县中,进入衡水的几所中学读书,姐姐在前,妹妹在后,一个人踏着一个人的足迹,踏上前往衡水的求学路。

从县城到衡水

乔志军家所在的县城位于张家口市最南端。当地居民称,尽管县城历史悠久,但经济却并不景气。据乔志军回忆,县城一直以来都是煤炭大县,以前每年都有好几万人来县里打工,四川、贵州来打工的人尤其多。但随着国家整顿煤炭行业,不允许私人开矿,县城里打工的年轻人就陆续离开了。

“现在,年轻人待在县里什么都没得干,只能出去打工,不打工都没法吃饭。留下来的年轻人都是那些天天窝在麻将馆里打麻将的人。”乔志军也是开饭店的,靠着口碑和回头客维持了很多年。为供四个孩子读书,他与妻子起早贪黑,一年到头休息还不到五天。

“四个孩子每年至少要花我们15万元,可是没办法,不挣钱,孩子就养活不起。”乔志军说道。

县里的小饭店 受访者供图

对于县里的家长来说,相较让孩子在县里读书,衡水是一个看起来更好的选择。乔馨回忆道,衡水中学在县里名气极大,她们那一代人从小听到大。“我刚上小学,我们老师就说衡水中学如何如何好,一直到2014年,我小学毕业后去衡水五中读书,那儿的老师还是这套话。”

衡水当地人严默向芥末堆表示,每年都有一批市外、省外的孩子通过各种手段进入衡水五中。“现在衡水有一些人专门搞这个,他们在学校那边儿有门路,有的能为学生拿到招生名额,有的能为外地家长上衡水户口,还有的做学生跑腿业务,各式各样的服务都有。”

乔馨坦言,自己也是父亲乔志军托中间人疏通了关系,才得以去衡水五中初中部就读。“我小学时候学习不太好,但很想像我大姐一样去衡水读书,大姐被衡水二中选拔上了,全家人都很骄傲。”

2012年冬天,乔治军接到衡水二中副校长的电话,邀请女儿乔梦参观二中校园,顺便考虑一下是否到二中上学。当时距离2013年的中考还有半年时间,衡水中学和衡水二中的自主招生已经开始了,两所学校主动联系衡水市内外的优秀学生,准备在中考前招走。

对乔梦而言,衡水二中虽然没有衡水中学的名气大,但它在衡水市每年的高考成绩仅次于衡水中学。乔梦回忆道,当时衡水中学是最早来选人的,衡中选过后,二中再来选。自己虽然未接到衡中打来的电话,但庆幸的是没有被二中落下。两所高中同为公立高中,共同贯彻一套以精细化、军事化管理为特色的教学模式,即“衡水模式”。

除衡水中学和衡水二中外,衡水一中在家长中间也十分有名。但不同的是,衡水一中是衡水中学与河北泰华锦业房地产开发公司合办的私立高中。因在2017年前,衡水中学和衡水一中总是共同宣传、共用一套领导班子,所以大部分当地人也习惯性地把一中称作衡中的南校区。

2017年6月,衡水中学、衡水一中因违规招生、对外“捆绑宣传”等问题被查实,河北省教育厅要求其限期整改。随后,张家口市教育局发布了《对部分外地民办普通高中学校到我市违规招生的处理公告》,其中提到了衡水一中擅自提前违规招生,严重扰乱招生秩序,取消其在张家口市三年内的招生资格。

而这一年正是乔馨参加中考的年份。但乔馨无需担忧政策的影响,因为她已经获得了衡水市户口,不再受张家口市政策的制约。“当年考到衡水中学后,感觉自己一下子完成了一个小目标,父母的钱没白花,力气也没白费。”乔馨说道。

谈起衡水的教育,乔志军和妻子有共同的感受,“衡水的老师认真负责,还不收礼,比当地不好好讲课、只靠校外补习挣钱的老师好太多了。”用他们的话来说,“孩子去衡水上学,还能担心啥,孩子是奔他们的好前程去了。”

被衡水生活分隔

2017年,乔馨入读衡水后,大姐乔梦正在山东读大学,三妹乔雨则还在县里上小学。三姐妹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少有交集。乔梦表示,因为求学,她们三姐妹的时间总是错开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情,交心的时候不多。

乔梦的话在乔馨那里得到了印证,“从2013年到2020年这一段漫长的时间里,我们三个要么就是在衡水的学校读书,要么就是为去衡水而奋斗。虽然现在我和大姐都毕业了,但是三妹又进入了衡水五中。”

虽然各有各的生活轨迹,但求学历程的相似又让三姐妹的生活基调高度契合。无论是早已从衡水二中毕业的乔梦,还是毕业刚满一年的乔馨,她们在回忆起衡水生活时,总会有相似的关键词重叠。

“衡中细致的管理模式让人望而生畏,刚去的时候很挣扎,非常不适应。但当这些东西慢慢深入到了你的思维后,你就会习惯了。一旦你习惯了,你就不会感觉到自由受限。”乔馨说。

令乔梦记忆最深的就是,在高中期间宿舍女生打饭技能的进化。

高一时,包括乔梦在内的宿舍中八名女生,各自为营。中午最后一个铃响后,她们跑步冲出教学楼,各打各的午饭,打回来自己拿到一边吃。这样的打饭方式费时又费力,高一过完后就被抛弃了。

上了高二,乔梦宿舍里的女生开始一个人打两个人的饭,饭打回来后,八人集体在教室吃,吃完后再回宿舍睡觉。这样不但省时间,还能趁着打饭的间隙轮流学习。

然而,升入高三后,老方法又被一种更加高效的方式取代。“高三那会儿,我们宿舍八个人拿两个大盆,把米饭和着菜往盆里一倒,然后直接把盆抬回宿舍。我们通常会把饭盆放在宿舍外边的板凳上,然后八个人围蹲在两个大盆前一起吃饭,大家不会把盆里的饭盛到碗里,而是就着盆吃。”乔梦直言,高考那会儿时间异常地紧,有时候饭还没吃完,上床铃就响了,大家赶紧扒拉两口饭再上床睡觉。

与大姐乔梦一样,乔馨也总是在精确到分秒的时间里钻空子,但她的目的是变着法子多玩一会儿。

高一时,乔馨参加了所有学校举办的大型活动。每逢活动彩排,乔馨就不用去班里上自习,而是跟着大家排练节目。“那时候要是赶上周日的小考,我就不回去考试了,一玩一整天”。

乔馨还会利用午休时间偷偷地躺在床上看小说。她最喜欢买村上春树的小说,因为校内书店里村上春树的书包装简单,卖得最便宜,买来很划算。“学校不让学生在上学期间去书店买书,只能等到放假挑几本便宜的书装回家,开学后再带到学校,趁着午休和周末囫囵读完。”

“我记忆最深的就是村上春树写的《海边的卡夫卡》,因为这本书我看了半天都没怎么看懂。当时也有一些想法,但那些感受转瞬即逝,现在也说不上来了。”乔馨说道。

升入高三与2020年初的新冠疫情同时改变了乔馨的生活,让生活变得丝毫没有喘息的余地。“一套卷子还没做完,另一套就又发了下来。做到最后实在是做不动了,再没什么学习热情了。”乔馨称,每当大家的斗志无法提起来时,老师就会让同学们站上讲台互放狠话:我要打败某某人,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激励大家。

高三的寒假被乔馨称为高中“最黑暗的日子”。疫情期间,乔馨每天都要上网课,但在家的她却无法像在学校一般专注。晨读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拿着书去公园背,可乔馨却在家中对着摄像头不出声地做口型。“我家离公园太远了,再加上爸妈做生意很辛苦,我不能吵醒他们,所以只好这样。”

在乔馨班上,总有几个学生早上5点就起来打卡,晚上学到将近12点才关掉摄像头。因此老师也提高了标准,要求全体同学每天必须5:30开始晨读,晚上10:30再下晚自习。“太卷了,实在是太卷了。我天天早上连早饭都没时间吃,就得开始晨读了。我们班上所有人就因为那几个冲在前头的人一起卷。”乔馨的那时感受是没法改变,没法挣脱,一直卷到了高考那一天。

2020年7月,乔馨参加了高考,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也是在这一年,乔馨的妹妹,乔志军的三女儿乔雨进入了衡水五中,重走她的求学之路。

把“衡水模式”带到县城

“衡水模式”正在加速扩张。

乔馨高中毕业那年,也就是2020年,衡水中学建好了西校区。据了解,衡中西扩工程是在衡水中学现有基础上向西延伸,西校区总占地面积146亩,总投资近3亿元。项目建成后,衡中共计设120个教学班,在校生可达6000名。

“衡水模式”的快速发展无疑给县城造成了生源上的挤压。乔梦告诉芥末堆,每年开学后,县里很多孩子都会乘坐大巴会到外地上学,其中有很多是去衡水读书的,去不了衡水的就去张家口市的其他地方上学,留在县里的孩子不多。

雨后的县城街景 受访者供图

但县城的教育情况也正在发生变化,衡水模式正在影响县城的中学。从县里某所重点高中毕业的张玥说,“现在县里的高中都在学习衡水,管理明显比自己上学那会儿严格了许多。我9月份回学校看老师时,听老师们说现在县里高中都在大力学习衡中,老师们的任务重了好几倍。”

张玥曾经就读的高中可以称得上县城最好的高中之一。2021年高考结束后,县教体局在官方微信上发出喜报,庆祝张玥所在高中的高考成绩,喜报上成绩最好的同学被华东师范大学录取,但这与衡水系中学相比仍是天壤之别。

为提高县里的教学水平,今年4月份,县教体局发通告规范县外招生行为。通告指出,凡未经县教体局核准的外地学校一律不准在县域内招生,严禁外地中小学在县里组织提前招生、超计划招生、违规招生。除严禁违规招生外,县教体局还从去年寒假开始重点查处在职教师违规补课行为。

“这次通告落实得很快,管得很严。”张玥叹气道,家里明明想把初中刚毕业的弟弟送到衡水读书,但因为教体局这次下狠手了,弟弟没出去,只能留在县里上高中。

县里的教育政策确实影响了乔志军,他把小儿子送到衡水的心没那么坚定了,“县领导开始狠抓教育,不知道等老四小学毕业,县里的教育发展成什么样。如果县里教育上来了,老四也可以留在县里上学。”

虽然县里学习“衡水模式”,可是究竟能不能学到“精髓”还有待观察。在乔梦看来,“衡水模式”的“精髓”在于老师,老师的积极性要远远高于学生。

乔梦称,在就读衡水二中期间,老师才是高中最有激情的群体。“我们班主任每天早上5:30 就到操场等着我们,天天和我们一起跑步,随时检查我们上课情况,有时还要抽查宿舍”。乔梦感觉其他高中的老师很难做到这样。

虽然“衡水模式”在县里推行的难度不小,然而在张玥眼中,县教体局的这些政策成效显著。张玥发现今年很多中考成绩特别好的孩子都没去外地读书,而是留在了县里的高中。她推测这些孩子可能都被县教体局给“卡住了”,没法出去。

乔志军也还在观望。他在思考,“如果县里教育过了一两年还是提不上去,自己就还得想办法把儿子送到衡水上学。”

“总是有人问我为什么去衡水读书,如果县里有好的教育条件,我也不会过去。就算县里开始改革,改革也不会一下子见效,还是阻止不了一批批家长把孩子们都送到衡水学习。”乔梦说,“衡水的教育模式归根结底是高考决定的,如果不改变高考,衡水是不会改变的。人们打打嘴炮,过后什么都没留下,衡水依旧。”

(文中出现人物皆为化名)